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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五章 弱羽可憑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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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重山至天壇山不遠,夜色漆暗,烏雲如細密的絡子鋪滿天穹。迷陣子打著燈籠慢慢地在前頭走,胭脂一樣的紅光映亮山路。

小泥巴和文堅走在他身後,望著山路,既覺熟稔,又見陌生。白石板上荒草萋萋,滿是塵泥,似是許久無人灑掃。一路上有些零星碎瓦,埋在土裏,只露了個尖兒,像生在地裏的荊棘。古老的青松虬曲著,在他們頭頂灑落厚重的陰影。然後他倏爾發覺這山中雖仍是春時,卻似已入秋,到處散發著遲暮之氣。

“觀中弟子還有何人?”小泥巴問。

文寶珍頭也不回道,“只我一個。”

過了一會兒,他又笑道,“若是三足烏和玉兔也算的話,那便有三個了。”

待走到山門前,只見荒苔遍地,林靜庭幽,風拂過廊廡,石磚上滾起細細的塵沙。三門殿前立著一只木架,架上掛一竹木籠,籠中有一漆黑鴰鳥與雪白小兔兒正依偎而眠。迷陣子走過去,拍了拍籠,叫道,“三足烏,玉兔,瞧瞧有誰來了?”

三足烏閉著眼,呱呱亂叫,“還能是誰?自然是你這餵食奴才!快將本大爺的上好谷子貢上來!”

許久不見動靜,它一睜眼,卻見迷陣子身後的小泥巴和文堅,楞了一楞,問:“這倆是誰?”

小泥巴打開竹木籠,將它翻過身來,撓它肚皮,道:“你怎不記得你主子了?”

三足烏大惱,三條小腿兒亂蹬。“我竟有這等寢陋的主子?”玉兔卻快活地爬過來,叫他道:“易情!好久不見啦。”

一人一鳥一兔寒暄一陣,大為感動,抱作一團敘舊。原來這兩只小玩意兒被文府擄去之後,又因文家散敗而逃回天壇山,自那之後便一直為無為觀所飼。小泥巴逗弄了它們一會兒,忽聽得殿前傳來嗒嗒的腳步聲,舉頭一看,卻見一個熟悉的影子往這裏走來,那影子渾圓,像一只大肉丸子。

這應是微言道人了。小泥巴記著文堅所說的不可結塵緣的話,扭頭對三足烏與玉兔道,“我如今升天了,是星官,本不能同你們相認的。我就扮作來觀裏拜師的弟子,你們幫襯著點兒。”

說著,他便將臂上的紅綾解下,纏在眼上,又悄悄動用起“風雨是謁”的寶術。他發覺了,這重天下的清風似能為他驅使。風兒可勾勒出萬事萬物之形,送進他腦海裏,故而即便蒙上了眼,他也不會是個瞎子。

微言道人拎著鐵提燈走過來,看見除迷陣子之外還有兩個人杵在此,先是一怔,問迷陣子道:“徒兒,你回來啦,這兩位是?”

迷陣子道,“是上山來拜師的兩位道士。”

“拜師?咱們這裏有甚好拜的?竟有人知道咱們這破落門派?”

見微言道人疑竇,小泥巴趕忙拉著文堅揖手道。“自是知的,天壇山無為觀世間無人不曉,雖非全真正一一類大派,卻真真兒鑄得過神跡。放眼天下道門,唯有此處之弟子曾可宦神。我二人是一對窮寒兄弟,早對貴派心向往之,望仙長收留則個。”

說罷,他倆拂衣下拜,文堅更是被小泥巴按著狠狠叩了兩個響頭,倒似是虔心向學的小道士。

微言道人拈著須,兩眼在他們周身轉了一圈,心道這對兄弟可有些古怪。一個眼覆紅綾,似是瞽者,卻似有些面善。另一人戴著羅剎紙面,鴟目虎吻,兇惡之極。他有些心虛,扯過迷陣子道,“徒兒哇,你從哪兒尋來的兩個現世報?瞧著便不是好人。”

迷陣子俯在他耳旁說話,“是好人。道人,他倆與我一同在勢家裏幫工過,我知他們品性,收入觀中來未嘗不可。”

微言道人雖猶豫,卻還是艱難地點頭,“如今你是觀裏理事的了,全聽你的。”

於是他又問小泥巴和文堅,“不知二位尊姓大名?”

小泥巴胸有成竹道:“在下祝陰。”

文堅似有些猶豫,看了一眼三足烏,這廝如今已爬到他肩膀上,啄木鳥似的惱怒地篤篤敲著他,卻道,“金烏。”

“好怪的名兒!”小泥巴暗地裏用肘子捅文堅,“你怎麽想的?為何不報你本名?”

文堅也悄聲對他道,“文家做了許多對不起你道人的事,他早知我名姓。我一時心急,想不出別的名兒來了。”

小泥巴道:“……成罷。”

他倆煞有介事,將靈官殿裏燈燭點燃,一片熒煌,再請微言道人上座,對其三拜九叩,又奉上清酒束脩。微言道人大咧咧地收了,將一冊《悟真篇》交予他們,道,“你們就念這冊書,念完了,在老夫這兒的學便上完了。”

想不到這老頭兒對他們既上心又敷衍。小泥巴無言以對,將書收下。微言道人又說,“你們的另一位師父正在閉關,不日便會出關,平日你們莫去吵嚷她。還有,既入了無為觀,便應守觀中規矩。所謂觀規,便是須事事聽咱們教訓,莫隨意給咱們敬茶,雨時需打傘,莫拿濕腳踏進殿閣,知道了麽?”

這是甚麽破規矩?小泥巴和文堅點頭,心中卻全然不解。

散了後,小泥巴與迷陣子敘了會兒舊,大抵講了講近年來的事。迷陣子斟下幾甌麥酒,兩人坐在月老殿前,有一搭沒一搭地對飲。

“這裏這般荒敗,你們怎麽不勤墾些打理?”小泥巴垂首看著足邊,萱草漫漫。

迷陣子道,“你瞧我像是勤勉的人麽?”

小泥巴一想,這也倒是。在文府時,文寶珍常趁日者來時溜入倒座房裏,在自己的板床上睡個酣。約莫是師父尚未出關,他懶怠了些。

小泥巴將這話暫擱一邊,另起話頭,“我瞧你看文堅的眼神不大對,過去的事兒便過去了,如今他是我兄弟,我替他給你賠個罪。他若欺負過你,你便在我身上欺負回來;他要刺過你刀子,你便也攮我一刀。咱們既來了觀裏,便和氣些相與著,好麽?”

迷陣子卻嘆氣,“你也說了,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我自不會計較。”

風忽而起了,潮冷的山霧揚起來,似天女褰著裙裳。小泥巴忽覺得冷,哪怕身邊坐著迷陣子,他仍覺此處頹垣敗井,茅封草長,似無人息,仿佛偌大的天壇山上只他一人。這樣冷寂的日子,觀裏的人是如何捱過來的?

“真不計較了麽?”小泥巴收回心,笑了笑,再度問道。

“放寬心罷。”

迷陣子道,懶洋洋地躺了下來。“他是你兄弟,可我是你一輩子的朋友。”

——

在觀裏的日子過得飛快,小泥巴灑掃庭院,抹拭欄檻,拾撿柴枝,替觀裏的廢物們做早午晚三膳。不知不覺中,太陽滑落西山,月亮攀上樹梢,晝夜周而覆始,小泥巴竟也將尋游光鬼之事拋卻腦後,專心打理無為觀。

福神時而會通過香灰捎信給他們,問游光鬼尋得如何,小泥巴權當這老頭兒羅唣,不去理會。文堅悶著頭,在齋室裏尋書看,自個兒吃力地練字。小泥巴亦不理他,一得暇便同迷陣子閑談。他是神仙,不在乎年歲流逝,且近來並無游光鬼害人之消息,他也只得按兵不動。

夜幕垂降,晚暉落紅,小泥巴方取了活水來要燒飯,卻見文堅孤仃仃地在後廚邊坐著,就著火光寫字兒。

“假用功作甚?走開!”小泥巴嫌他礙事,斥他道。

夜裏同迷陣子閑話回來,又見文堅咬著筆桿苦思冥想,似是要作文,但作不出來。湊近前一看,卻見紙上寫滿對迷陣子的惡毒咒詛之辭,小泥巴雖心下暗驚,卻霸道地道,“別寫了,就你腦袋裏的那點兒墨水,能寫上一撇麽?”

半夜裏睜眼,只聽得被窩裏窸窸索索,原來是文堅翻身起來,就著月光念書,一面念,還一面嘀嘀咕咕地說些迷陣子的壞話。小泥巴大惱,搶他書冊塞枕下壓著。文堅一言不發,可眼卻紅了。

“你同我委屈個甚麽勁兒?我在迷陣子面前為你說情,他都原諒你了,可你倒好,拿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!”小泥巴道。

文堅說,“你不記得咱們下凡世來是除鬼的了麽?你日日與他閑話,耽誤正事兒。”

“我自然記得,可你以為我甚麽事也未做麽?我已在放出流風去探查了,是你不知道我在做事兒,反來責我!”小泥巴忿忿道,“我同迷陣子敘舊怎的了?咱們許久未見,話自然已是積滿幾肚子的了。”

“是,你便同他瞎話去罷。”文堅說,忽而坐起來,倚著墻,蜷著身子道,“反正你有朋友,我可沒有。”

月光裏,他的影子淒冷孤寂,像一片落在地上的殘瓦。小泥巴慢慢爬起來,望著他,忽有些難過。酸澀感像檐邊積雨,點點滴滴地落在心裏。

文堅繼續說著,“天壇山是你的家,可卻不是我的家。我已無家可歸了。我生來一個親朋都沒有,也沒甚活著的興致。反正你說要除游光鬼,我便隨你來除鬼,說要上天磴,我也會陪著你一塊兒上天磴。你想如何便如何,我會亦步亦趨。但是我不想被你丟在一旁,不管不顧。”

“你見我光和迷陣子說話,你生氣了?”小泥巴奇道。

文堅氣鼓鼓的,如一只氣毬兒,也不說話。小泥巴握住他的手,摸到那兩根微彎的、不大靈便的拇指,忽覺心酸,文堅曾換給自己手指,卻落下了殘廢。小泥巴討厭文堅,想避著他,但卻又放不下,可文堅又將自己當作救命稻草。

“我是個無用之人,若是被你拋卻了,此生便全無意義了。”文堅忽而道。

小泥巴捏了捏他的手指,“我不會拋棄你的。”

“瞎說,上回你還說了,若你命喪於天磴,我也得替你走下去,這不是拋棄我是甚麽?”

小泥巴啞口無言,他本是見文堅可憐,來安慰他幾句的,倒反受了責。小泥巴也不想於此話上與他太多糾纏,話鋒一轉,道,“你休覺得自己無用,等我做了大司命,我便任你做我書童,分你一星半點兒天書胡寫,到了那時,你想作甚便作甚,沒人攔著你。”

“胡說八道。”文堅說著,這回卻笑了起來。小泥巴忽想明白了,這廝便似自己的一根肉中刺,紮得自己極痛,可卻又密不可分。

其實與凡世斷了塵緣後,他便再無餘物了,他只剩下文堅,文堅也只擁有他。

月光忽而搖漾,兩個影子相疊了一瞬,輕輕一點,旋即放開。文堅的臉忽而燒紅,他感到小泥巴的唇似蜻蜓點水般在自己的唇上一觸。

天宇嫩碧,月寒風清,方才的一吻仿佛是一場夢,卻唇瓣上又真切地殘存著溫熱。

“是啊,可我說的胡話兒卻沒你的多。甚麽‘此生全無意義’?”小泥巴狡黠地笑,“你下回再這樣說,我便吃掉你嘴巴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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